小公主
“艾夜葳。”
这个迎接我的女孩子笑着说。
在头一堂辅导课上想叫她回答问题时，我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“啊咧……你好像还没说过呢，你的名字……”
然后，在一阵咯咯的笑声后，我得到了如上的回答。
“葳就是威震天的威，上面加上草字头。”她得意地自我介绍道。
我努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脑内对头两个字的谐音的糟糕联想。
“那，妹妹呢？”
夜葳旁边，和我隔桌相对的，是艾家的另外一位少女。
容貌和夜葳有不少相似之处，不过更加纤细，给人的感觉像脆弱的冰晶。皮肤光洁而白皙，薄得仿佛能透过午后的阳光。
我们走进这间原本是会议室的教室时，她坐在长桌旁，只是抬了一下头，然后就恢复了原来的姿势。一言不发，动作也简练到了最低限度，好一会才扑闪着长长的睫毛，眨一下眼睛。
管家很亲切地叫她“小公主”，她却连头也不点一下。
“她是什么皇亲国戚吗？”当时，听到管家这么称呼，我忍不住小声问夜葳。
“笨蛋，当然不是了，她是我的妹妹啊。”
“嘿，那为什么人家是‘公主’，而你只是‘大小姐’啊？”
“这是因为……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！”夜葳似乎很不高兴。
难道和继承权有关么？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会是这么庸俗的理由，却也没法再问。
“呐，如果把你们父亲的企业算成是帝国，说她是小公主也无不妥吧。”
“是啊，如果把他的集团当成国家，GDP已经能排进世界前五十强国了吧。”
“哦，哈……哈哈。”我尴尬地笑着，心里嫉妒得想拿头去撞墙。
“不用太往心里去。只是比匈牙利或者乌克兰高一点而已，还不如城市国家新加坡呢。”
我好像听到自己作为人的那一点尊严被踩扁的声音。
“我说，既然你们家这么厉害，那你们俩为什么要留在中国念书啊？”被人与人的巨大差异深深打击的我，有点绝望地喃喃问。
“据说中国有世界上最严苛的中学教育嘛。”
原来我是接受了世界最严苛的中学教育的一员，真是太荣幸了。
“而且，中国是我的祖国啊，与其问‘为什么要在中国念书’，不如问‘为什么不要在中国念书’吧。”
“原来你这种家伙也是有爱国情怀的。”
“其实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。”她探过身来，压低了声音
“？”
“你看，自打我们进屋以后，夜寒离开过那张椅子吗？”
“没有，好像是……”
“这就对了，因为那椅子才是她的本体。她绝对不能离开那张椅子，否则就会像索隆[1]失去了魔戒一样魂飞魄散。你想想，这个样子怎么去国外读书啊，对吧。”
“请不要用那种幻想出来的大魔王作为你妹妹的喻体……”我小声嘟囔，隔着桌子怀疑地盯着她含笑的大眼睛。
“而且……我说，你刚才的话是开玩笑的吧？”
她露出了可以媲美凯撒发现布鲁图前来行刺时的惊讶表情。
“你怎么看穿的？”
居然真的很惊讶！
“拜托，你编的故事一百个人里会有九十九个人都不信吧。”
“天啊，我还以为我的故事已经达到了虚虚实实，真假难辨的神妙境界。”
“就算说你自己是吸血鬼也不会比这更容易识破了吧！”
“老师的洞察力真的太可怕了！你怎么知道我是特佩斯家族[2]最后的血裔的？”
“拜托……谎话不打草稿会变成笑话的。”我用食指压住开始跳动的太阳穴。
“不，这次我绝对有十二分的认真。”
满分是一百分吧……
“咦咦咦？吸血鬼小姐，你在大白天连窗帘都不拉上，不会烧成灰吗？”我装作惊讶地问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又被识破了！啊啊啊不要再打击心灵受创的少女了！看来侦探小说家不会是我将来的职业了。”
“改行做凶手吧，我看好你。”
看来，到了教她作文的时候，免不了一番艰苦斗争。
不过，作为和她斗嘴的初次胜利，也算值得纪念的大事一件。
现在，我们回到开头的问题，小公主的名字是？
“夜寒。”
一个和这名字一样冰凉的声音回答了我。
我突然意识到，这是她上课以后头一次说话。
更让我奇怪的是，听到自己妹妹的声音，夜葳居然像受到很大震动的样子。她先怀疑地看看我，接着又朝妹妹一个劲偷瞟了好几眼，虽然动作不引人注意，可离得这么近，我不可能没发现吧。
“艾夜寒，夜——夜神月[3]，寒——寒蝉[4]。”小公主用波平如镜的声音说。
“……”
“威震天”、“夜神月”、“寒蝉”的组合。
顺利入选有史以来难度最高的三题落语[5]。
井上心叶[6]在哭泣。
仔细想想，**对塞伯坦星[7]的机器人有没有效果呢？这真是个迷，大概就像西行寺幽幽子[8]能不能杀死藤原妹红[9]一样，不试试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吧。
倘若威震天就这么被硫克[10]终结，擎天柱该怎么办呢？
当天空不再颤抖着坠落，阿特拉斯[11]能不能松口气，到四周的世界走一走呢？
高中三年，我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准备高考上。可考试本身，毕竟只是一件须臾而逝的事情。过后，我该做些什么好呢？该去哪里玩？去谈恋爱？去环游世界冒险？
奇怪，怎么就提不起兴致来呢。
之前想着“这该死的考试过去了一定要如何如何”，现在真的过去了，又如何呢？
重担被放下，反而无所适从。威震天死后，擎天柱迷失了方向。
习惯了斗争的紧张，一朝迎来胜利，反而空落落的。
恐怕就是因此，我才选择了来做高考辅导，为了能把自己和之前断裂的生活尽可能连接起来，也是为了拒绝开始全新的生活，这算不算是逃避呢？
夜葳和夜寒，一定不会有像我一样的苦恼吧。她们的生活丰富，眼界广阔，在学校人气爆棚。虽然这么想有点偏激，可没见过大世面的男孩子对她们而言，是太容易到手的玩具。
当下过得精彩的人，自然不会被过去碍手碍脚。
唉，人分三六九等，肉论五花七层。我不想成为，也不想承认自己是书呆子，但想要摘掉这个帽子，至少现在，还差得远。
也许，到这儿来，我不单是要教会她们些什么，更应该尝试着从她们那里学到些什么。
像秋水一样寂静的青春。
盼望有些什么能让它热烈起来。
“H……E……L……L……O？”
有东西侵入了视野。
警报！侦测到在途的不明物体打击。
咻……
夜葳小小的拳头停在我的鼻尖前一寸处。
“发什么愣啊，一动不动，你是被丢在垃圾场的Chobits[12]吗？”
好吧，既然搬出这么偏门的比喻对付我……
“叽……”我捏尖嗓子，惟妙惟肖地模仿艾露妲的声音。
“？”夜葳一愣。
“叽，启动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叽，见到两位很高兴。”
“哈哈。”大小姐笑出了声。
妹妹却对我的模仿秀毫无反应。
不对，要说反应还是有的，她无表情的脸上，眼睛似乎略微瞪大了那么一点点，目光也更确切地聚焦在我脸上。她的表情太认真了，让我有点不自在，觉得自己刚做了一件很傻的事。
“夜寒，怎么啦。”我恢复正常的声音问她，装作完全没有被她的表情弄尴尬。
她默默的凝视又持续了好几秒钟，直到我疑心自己该不该重复一遍问话，她才轻微摇了摇头。
难道她的神经反射弧异于常人的长么。
她的姐姐尴尬地咬着嘴唇，目光在我和妹妹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。“哎，你别管她啦，她总这样。”大小姐的口气好像阿布拉莫维奇劝穆里尼奥别再和欧足联打口水仗。“没事的，你很快就会习惯于当她不存在的。”
当她不存在……
做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妹妹呢。我都不好意思批评你了。
“喏，真看不出你这么有模仿秀的才能，还原度100%！”夜葳口气圆滑地接着说，“你别看夜寒好像没表情，心里一定也在笑呢！”
是这样吗？我深深怀疑，你的三无妹妹夜寒（算上无胸部，其实是四无）看上去可是个严肃得多的角色。
但是，也不知道是为了打消我的怀疑，还是为了让我更摸不着头脑。夜寒真的笑了。
嘴角干涩地向上牵动，准确地到达足以被定义为“笑容”的角度，然后像模具里的冰块一样凝住。
简直像撑开一把关节僵化的万年备用伞[13]。
如果拍个照截个图的话，其实这是相当美丽的笑容。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柔弱的微笑，白皙精致的脸蛋，忽闪的大眼睛和长睫毛，做成海报挂在墙上也一定会吸引人眼球吧……但是联系前因后果，我却实在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欣赏其中的萌点。
这个笑容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。
嘴角自然地滑落回原位，备用伞收折起来，重新静静地躺在满是灰尘的阁楼角落里。
这是什么意思？？
“喏，你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盯着我的妹妹看，我要报警咯！”
来不及细细考虑，我脆弱的思绪就被夜葳活力十足的声音砸得碎片一地。
“啊，好好好，那么……我们刚才讲到哪了？”
达芬奇说：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”，我对此颇为赞同。
有的人眼睛不透明，像一条尽头堵死了的隧道，什么也传达不出来。另外一些人的眼睛则是明亮的，看着他，他明明没有说话，可他的眼睛却像是在说话。
眼睛可以说“我很开心”，“真让人难过”，也可以说“离我远点”，“别白费力气啦”。
艾夜寒也是这后一类人之一，看着她的眼睛时，就觉得她的眼睛像在说话。
可她却又和其他同类人都不同。
她的眼睛说的话，好像就是“沉默”本身。
姐姐灿烂如夏花盛放，妹妹却寂静如秋叶之死。
也许一家人的孩子所拥有的总能量是个定数，夜葳出生时，抽走了夜寒全部的活泼。
我边这么想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滚烫的红茶（茶杯是怎么清洗的，我什么都不知道），看着她俩为我出的一道练习题抓耳挠腮。
哦，不对……只有夜葳在抓耳挠腮；夜寒就像橱窗里精美的蜡像一样，盯着短短的题面，好久才眨一次眼睛。自动铅笔悬在纸面上空三毫米的高度，一动不动。
这是一道化学题。新官上任三把火。新家教登场，自然要拿出拿手的刁钻问题，好好涮一下学生，才好树立自己的权威地位。
“你这题出错了！”夜葳终于耐不住性子，把笔扔在桌上，抱起双臂，嘟起嘴，挑战似地瞪着我。
她脸颊气鼓鼓的样子也有特别的可爱之处呢，如果伸手戳一下……
死刑。
隐藏成就三：初次见面一小时之内进入死亡结局。
赶紧读取存档。
“你要总这样嘟嘴，脸最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哦。”我警告。“而且，错的不是题……”
“是世界[14]。”她0-frame[15]地插嘴打断。
“是你……”我冷冷地纠正。“注意课堂纪律，艾夜葳同学。”
“A和B可以相互转化，B在沸水中生成C，C在空气中氧化生成D，D有臭鸡蛋气味。请问：A、B、C、D都是什么？”她大声把题目念了出来。
“只是最常见的高中化学推断题嘛，突破口也很明显。”我边说边故作镇定地啜了一大口茶，糟糕，好烫好烫。
“让我提醒你下：D有臭鸡蛋气味，只能是硫化氢，而它有还原性，不可能是氧化来的，所以，地球上是不存在C这种物质的。”她说着，把出一副“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？”的神气。
“哇，你知道的好多啊！”看到猎物掉入圈套，我忍住幸灾乐祸，假惺惺地称赞。
“我不信，题肯定错了。”
“那你看到答案的时候不要后悔哦。”
“来吧！”
这空手道的预备姿势是什么意思……暂时就当没看见吧。
“A是鸡。”我开始公布答案。
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。
“B是鸡蛋。”
“……”
大小姐的表情开始有点异样了。
“C是熟鸡蛋……最后，D是臭鸡蛋。”
我欣赏着她咬了一大口绿茶蛋糕，却发现其实是芥末口味的表情。
“如果还不明白，让我稍微解释一下：鸡和鸡蛋可以相互转化，鸡蛋在沸水里会生成熟鸡蛋……”
“谢谢，我想不需要解释了。”夜葳干巴巴地说道。
“真可惜啊，我觉得，臭鸡蛋有臭鸡蛋气味这一点，才是这道题的神来之笔呢。你有没有注意到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，臭鸡蛋总是发出臭鸡蛋气味，这简直就像“两点确定一条直线”一样，堪称完全潇洒[16]的‘绝对公理’呢……”
“考试时，才不会有哪个傻瓜出这种题目。”
“如果他不想被愤怒的考生拆掉的话，应该不会吧。”我轻松地说，“这是个简单的答案，简单得让人想不到。出这么道题，只是想在第一节课上提醒两位：学习是为了掌握真理，考试只是检验的手段。单纯的应试，只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。往往，我们知道得越多，就绕离事物的本源越远；我们的知识越丰富，就越容易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；我们在人生的路上走得越远，就越容易忘记人生本来的目的和意义。我可不许我的学生学得越多，却离真理越远啊……” 本来是我精心准备，自信满满的启发性演讲，说到后来，我却越说声音越小，因为，她们两位，好像根本没在听我的话嘛。
“喂，夜寒？”我试探着问神情尤其凝滞的那位少女。
“‘拆掉’，你听到他刚才说这个词了吗，姐姐？”她仍然盯着纸面，粉嫩可爱的嘴唇几乎没有动。
这好像是她头一次说出这么长这么连贯的话吧……我想。
夜葳似乎也为妹妹的善谈楞了一下，不过，她很快回过神来。“嗯，没错！我也听到了。”她夸张地附和着连连点头。
“老师的意思是：出了这种题的考官，应该会被考生拆掉吧。”
“回答正确，格兰芬多加十分！”
“那么，对我们姐妹出这种题的老师，拆掉也没问题吧。”
然后，夜寒抬起头看着我。我惊讶地发现，她一直像石膏雕刻一样不露声色的脸上，头一次浮现出了真真切切的微笑。
为什么明明是暮春，我却突然觉得脊柱上有些凉飕飕的。
呃，小公主大人，这有什么特别好笑的吗……您的小虎牙都露出来了……
好可怕好可怕。
还有，夜葳你怎么也模仿起你的妹妹来了？为什么还要舔着牙尖，我承认你整齐的牙齿非常性感，不过你也不必这样炫耀……
我不由下意识地稍稍畏缩。
“喂喂喂你们俩那是什么表情？啊，这样吧，这就是今天的最后一道题了。那么……那么今天没有作业，那么……我们下次再见……呃，不，你们俩不要站起来。拜托……不要走过来。我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的，不用送了……不，我不是开玩笑，不要靠近我周围三光年以内的范围，我得了一种不能靠近高三少女的病……呜……啊啊啊不要这样小姐，我不是乐高玩具，拆下来了就装不回去啦！”
[1] 奇幻小说《魔戒》中的黑暗魔王，把自己的灵魂熔铸进一枚魔戒。一旦魔戒被毁，身体也就随之毁灭。
[2] 维拉德·特佩斯，罗马尼亚暴君，是著名的吸血鬼角色德库拉伯爵在现实中的原型。
[3] 动画《**》主角之一。
[4] 指《寒蝉鸣泣之时》，日本著名的惊悚题材同人游戏、动画。
[5] 一种文学体裁，任意给出三个事物，要求写一篇故事，把这三种事物都包括在内。
[6] 轻小说、动画《文学少女》的男主角，经常被女主角要求写作三题落语。
[7] 变形金刚的家园星球。
[8] 弹幕游戏《东方妖妖梦》中的boss，具有诱导死亡的能力。
[9] 弹幕游戏《东方永夜抄》中的boss，具有永远不死的能力。
[10] 动画《**》中的死神。
[11] 希腊神话中扛着天空，以免其坠落的巨人。
[12] 漫画、动画《人形电脑天使心》中的人形电脑的统称，在第一集，故事的女主角，名叫叽的人形电脑（真名艾露妲）被废弃在垃圾堆里，在关机状态一动不动。
[13] NETA自弹幕游戏《东方星莲船》boss多多良小伞的主题曲名《请当心万年备用伞》。
[14] “错的不是我，是世界”是一句经常出现的著名台词，鲁路修、伊藤诚、夜神月等动漫角色都说过类似的台词。
[15] Frame是“帧”的意思，0-frame即“零帧”，完全不用时间。形容游戏中角色的瞬发招式，完全没有起手、移动、弹道投射等延迟时间。
[16] NETA自弹幕游戏《东方红魔乡》boss十六夜咲夜的称号“完全潇洒的从者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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